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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节(2 / 2)


  这一说明白了,老朱开始白话旧事了,喝了口茶,把杯子往茶几上一顿,手指一点:“这个就说来话长了。这‘风’呀,也叫‘蜂’,一阵风、一窝蜂的意思,结伙诈骗最难搞,比如在火车上遇上个人,又好客又能说,跟你侃了一路,工作啦、家里啦、去哪儿啦反正啥啥都说,人家半路下车还舍不得了……接着呢,你就碰上算命的,突然点你一句,老哥,我看你印堂发暗,双目无神,怕是近日有灾啊。你不信是吧?那好,再点你一句,你家有几口人,你去哪儿了或者从哪儿来,你工作啥情况……说得你深信不疑,其实呀,他跟路上碰上的那人是一伙,先套好情况再跟着你给你算一卦骗钱呢。”

  众人听得又惊又好笑。老头再说“马”,在这里他解释成“麻”了,麻药的麻。他干乘警时遇上过不少次旅途中遇上热心人递烟、递吃的、递饮料,结果饮料里下麻药,被劫走全部行李的事。至于“燕”呢,同“颜”,都女骗子,也就是玩仙人跳的,从车站把你勾搭到小旅店,有时候连裤子带钱包都卷走了。还有更甚的,就在老绿皮车上的卫生间办事,你敢在卫生间里头脱裤子,那头就扒你行李。更恶劣的是,女骗子同伙甚至还扮乘警讹你掏钱。

  再就是所谓的“雀”了,同“缺”,是指骗子的同伙里这种百搭似的人物,扮啥有啥样,你嫖娼了,他就是“警察”,来罚款了;你搞破鞋了,他就是破鞋老公,来要钱私了;你想当官了,他就是领导司机,能给你牵线;你想求医问药呢,他绝对认识个啥啥神医,一准能给你介绍……反正总而言之一句话:他随时能变成你心里最想见到或者最不想见到的人。

  “评”呢,被老朱解释成“皮”,就是那拨卖假药的,搁人流多的地方一摆摊,话不多说必须高冷,趁人多的时候,哟……有人送锦旗来了,多年不治的老寒腿好啦、癌症、肾病减轻啦、腰椎间盘康复啦、糖尿病不打针啦等等,把观望的忽悠得多少总有人掏钱试试,那药呢,肯定治不好病,也吃不死人,其实医患就是一伙,搁一个地方骗两天,换个地儿。继续表演。

  “彩”呢,就是老手艺人了,最常见的是街头两个碗变海绵球,那叫藏三仙,玩的就是手快,有时候捉弄看客也下注玩,或者联合扒手,他们变着魔术,那些围观的人的钱包就被变没了。

  “挂”原本指卖艺的,胸口碎大石、口吞宝剑、油锅捞钱等等,这个艺不好学,而且越来越不好唬人之后,他们就想了个恶毒的办法,拐一拨小孩卖艺,让人瞅个稀罕,再不行干脆拐个小孩整成缺胳膊短腿或者弄瞎眼,车站人流多的地方一扔,专业乞讨,那就是个摇钱树了。

  朱家旺说着,一辈子的从警经验留下的不是自豪和骄傲,似乎更复杂一点,像自责,又像愧疚。他不时唉声叹气,说了件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打拐的事。中州老车站一直有个男人带着又瘸又瞎的小孩乞讨,残疾到这么可怜,即便乘警也不忍赶他们走。忽然有一日,外地警方追到了这里,解救被拐儿童才发现,这是骗子从人贩子手里租的被拐儿童,之后追踪到人贩子,审讯后才知道,孩子是被人活生生弄残疾的……

  人性之恶,突破底线之后,是没有下限的,能恶到什么程度,你根本想象不到。

  这是朱家旺给后辈的一句总结,听得来此拜访的小组成员凛然生畏,全身莫名地一阵寒意……

  骗子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向前的脚步,不管身前是深牢大狱还是严刑峻法都阻止不了他们。

  苑南路,解元巷,裤裆胡同。

  王雕正领着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,越往深里走,那股各种生活垃圾的臭味越明显,所过之处就有很多垃圾堆,一不小心就可能踩到恶臭的污水里或者人粪便上,就连黄飞和包神星都嫌弃得骂骂咧咧了好几回。

  “这他妈的找什么人啊?能住这种地方?”黄飞问道。

  “垃圾堆里,自然是垃圾人了。”王雕道。

  “啥意思,咱们还不够垃圾?”包神星问。这话引得黄飞直接扇了他一巴掌。他不敢惹这个凶神,不吭声了。

  前行的王雕道:“城市里有这么一拨人,欠债的、倾家荡产的、赌博输光赔尽的,或者本来一无所有、连身份信息也卖了的,只能躲在这种不见人的地儿等死。他们不敢露面,不敢见人,只能像地老鼠一样钻在这种地方。”

  “这种人多了啊。”黄飞道。

  “不一样,这是一群窝囊废。”王雕道,伸手敲响了其中的一幢楼门。那是幢老式的筒子楼,五层,楼下居然有看门的,晃着手电筒看看王雕,沙哑着嗓子问:“干啥?”

  “我傻雕,找俩干活儿的。”王雕说道。

  手电在他脸上晃了几晃,门吱呀开了,是个勾腰的老头,像是和王雕有默契一般,带着三人往楼上走。失修的楼梯、狭窄的过道,弥漫着粪尿和脚臭、烟酒味,楼道还用钢筋封着,不管你把脑袋伸到哪个地方,都是一种窒息的感觉。

  三层,嗒……老头一拉,昏黄的灯光亮了,屋里花花绿绿窸窸窣窣开始蠕动。等仔细看清楚了,包神星“哦哟”一缩脚,浑身起了鸡皮疙瘩。居然是人,密密匝匝的脑袋排着,花花绿绿的,是还不知道从哪儿捡的各类被单,一抖搂就是一股子馊味飘过来。

  “起来,起来,有活儿干啦……”老头嚷了句,随意踢着,把门口的几个踢过一边,让开了一条道。王雕拿走了老头的电筒,在人堆里刨着,准确地讲是在一堆脑袋里挑着,这个一揪头,哎哟,那人哼了哼,没啥反应;那个一揪耳朵,哎哟,那人一哼也没啥反应;再一个就直接了,直接吧唧一耳光,嗨,那人也没啥反应,只是害怕地捂着脸。

  “你,干过传销是吧?”王雕揪着其中一个,突然问。

  那男子年纪不大,面无表情地点点头“啊”了声。

  “干过传销的懂纪律,出去外面等着。”王雕拽走一个。

  东瞄西瞄又瞄上个年龄不大的,他端着那人下巴问:“咋成这鸟样了?年纪不大嘛。”

  “网贷。”那人惜字如金,表情漠然。

  “网贷贷不了多少啊,怎么成这鸟样了?”王雕道,肯定是欠得还不上了。

  “一家贷不了多少,我贷了七十多家。”那男子道。

  王雕一愣,哈哈一笑,踢了踢那人:“就你了,人才怎么能埋没在这地方呢?”

  “老板,工资日结啊。”那人慢慢起身,提了个要求。

  “常干的也不可能找你这种货啊。”王雕道。

  可能就这么一个要求,那人“哦”了声,站出去了。

  包神星有点明白了,这里基本都是这类货色,干传销被骗干搜尽,捎带连亲戚朋友也骗了,没脸回家的;贷一屁股账,根本还不上东躲西藏的;赌得倾家荡产没脸见人的。当然,也有被人骗得一干二净,包括身份信息也给人骗走的,他们只能在这里苟活,活得连自己的名字也不敢提及。

  挑了八个年纪不大、模样尚可的下楼,王雕安排着黄飞带着他们出胡同上车,没说去干什么。那些人也没问,或者不需要问,没有身份的人能有活儿干,挣点果腹之资,对他们来说已经是意外之喜了。

  出门的时候,看门的东家按惯例向王雕伸出了手。王雕往他手里放了三张百元大钞。那人也不还价,一握手塞起来了。王雕倚在门口提醒他道:“当我没来过。”

  “你不来过吗?还不止一回。”老头佝着腰,目光肯定在斜视王雕。

  王雕又掏出两张来,骂道:“这些人都他妈你捡回来的,天天卖人都多少年了,棺材本早够了吧?”

  老头嗖地抽走了钱,一推王雕骂了句:“滚,你都没来过,扯什么淡!”

  咣当一声,把王雕和包神星关外头了。王雕也不着恼,和包神星一人点根烟,悠悠地往外走。包神星实在按捺不住好奇,追问:“雕哥,整这些人有毛用啊?”

  “哦哟,用处大了,这些连人都不敢见的货啊,又便宜又放心,干事不敢报案,犯事也说不清老板,垃圾人连警察都没治。”王雕道。

  包神星又问:“可他们看到咱们了啊!”

  “是啊,就介绍了个活儿干,能咋的,切……你知道要干啥?”王雕反问。

  “你又没告诉我,我咋能知道?”包神星愣了,确实看不透。

  “这不就是了?你都说不清,他们能说清才见鬼呢。走了……等飞哥回来再找一处。张总说了,至少得找二十个。”王雕道。

  两人抽着烟,扯着淡,蹿出了小胡同。到口子上,找的人已经全塞进小面包车里了,王雕叮嘱了黄飞几句,那车呜呜冒着黑烟走了。王雕和包神星步行,边走边联络着类似这里的另一个“垃圾”转运站……

  朱家旺家里,俞骏听得都忘了抽烟。老头说到愧疚处,停顿了好久。俞骏给换了茶水,斟酌好大一会儿,才出声劝慰着:“朱前辈,你们铁警和我们刑警、经警都差不多,从警时间越长,那种无力感越强,这就和江湖越老、胆子越小是一个道理,每每看着如山大案,我们都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,可每次见到那些受伤害的,又觉得自己做得太少,愧对他们,愧对我们这个职业……说是以求心安,其实,都是于心难安啊。”

  “对,放不下啊,要不是腿脚不利索了,我根本在家坐不住,做梦都还想回列车上、车站里。”老头呷着茶。这个朴素的愿望让同行们肃然起敬。向小园注意到,在门口的衣架上,还挂着铁警的制服,烫得整整齐齐,一尘不染,仿佛刚收工回家一样。

  “您刚才给我们讲‘风马燕雀评彩挂’的渊源,好像还漏了一个。”俞骏提醒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