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千万念(2 / 2)

  王主事之前也曾去过涂家两回,还叫过涂家的人来部里询问,本指望他们不要再闹腾,然而涂家的人道:“阿明并不是个没胆气志气的人,当初众人一块儿前去入伍,别的人都有些不情愿,因怕战场上刀枪无眼,无法全身而退,但是阿明并不怕,他觉着为国尽忠奋勇杀敌是无上光荣之事,我的儿子这样,又怎么会作出临阵脱逃的行径?”

  甚是坚决。

  后来王主事才明白为什么涂家的人一反常态要为涂明犯案,原来涂父在三个月前病重,大夫诊治,说已没有几个月的活头了,所以涂父思来想去,一定要在临死之前,为儿子争一口气,分个黑白。

  王主事曾听过许圉师赞阿弦,但他毕竟才跟阿弦认得,何况阿弦又非“科班”出身,是被许圉师一手提拔进来的,——当初因见许圉师大力赞扬,所以迫不及待把人抢了过来,不料见面儿后,见阿弦年纪尚小体格似弱,所以王主事希望变成失望,便对阿弦不以为然。

  这会儿要处置涂家的事,叫上她,王主事也是“死马当作活马医”而已。

  两人往延寿坊而行之时,忽然间见路上一队车驾缓缓而过,路人纷纷避让。

  这车驾有些古怪,车前有人举幡,有人擎着黄灿灿的法器,中间是两头牛并排拖着一辆宽敞的车,车顶玄赤交织的篷顶,四角缀着流苏,四根柱子花花绿绿,看着不同凡响。

  车子正中,端然坐着一个身着红衣敞开半肩的僧人,却并非光头,一头乌黑卷曲的黑发,高鼻深目,连腮胡须,一看就非中原人士。

  有些惊悚的是,这僧人虽盘膝而坐,右手中却擎着一个乌黑发亮的骷髅头。

  前前后后,车驾足有二三十人随行,且走且还嗡嗡然不知念的什么经文。

  路边儿的百姓们见了,有的惧怕后退,有的却双手合什,虔诚地喃喃祈念。

  王主事瞅了一眼:“西域来的番僧?他们进长安做什么?”

  王主事毕竟是户部的人,对长安城的流动人口及其动向等格外注意。

  他随口说了一句,不见搭腔,便回头看向阿弦。

  却见阿弦盯着那辆缓慢从眼前经过的番僧车驾,双眼瞪得大大地,眼中却似是惊惧之色。

  王主事只当她从未见过番僧的行径,故而受惊。他虽然有些看轻阿弦,但却也是个嘴硬心软之人,便道:“不用怕,他们虽然举止怪异,但在长安地界,还不敢放肆作乱。”

  阿弦却仿佛没听见这句,仍是骇然盯着那车驾,忽然间她猛地扭开头,举手在眼前用力一挥,口中厉声叫道:“走开!”

  王主事吓了一跳:“怎么?”还以为阿弦是在说自己。

  这会儿王主事因看着她,便没有留意前方车驾上,那原本端然而坐双眸微垂的番僧,忽然慢慢地扭过头来,往这边看了一眼。

  然后番僧嘴唇蠕动,似低低说了句什么。

  阿弦一挥之下,抬起头来,兀自是惊魂未定的神色。

  王主事纳闷:“十八!”

  阿弦一个激灵,这才反应过来,忙收回目光:“主、主事!”

  王主事道:“你在发什么呆?还不跟我走?”

  阿弦道:“是,是!”

  跟随王主事继续往前,阿弦忍不住回头又看一眼那远去的车驾,在车驾旁边,有许多善男信女依依不舍地跟随,仿佛见到了真佛,但是在阿弦看来……却另是一番叫人望而生畏的景象。

  番僧的车驾之外,除了他的那些随从,另外还有大大小小地十几个魂灵,随着车行而上蹿下跳,左冲右突,它们并不惧怕阳光,也不怕热闹的人群,反在人群之中窜来跑去,不时地在某些人身边儿停留,闻闻嗅嗅,好似在找寻什么……猎物。

  阿弦看过许许多多光怪陆离的场景,但还是头一次看见这种令人胆战心惊的骇异景象。

  方才她只顾惊看,不妨其中一只鬼似乎嗅到异样,便扭头打量,然后向着她冲了过来!

  不料那番僧低低一念,那鬼才离开阿弦,仍跟着队伍去了。

  可是方才被那鬼冲撞,扑面的腥寒之气却挥之不去,又让阿弦有种久违的牙齿打颤的难受感觉。

  阿弦正忍着不适跟王主事往延寿坊而行,忽然人群中有个声音,兴高采烈叫道:“十八弟!”

  这声音甚是稚嫩,阿弦一时想不起是谁,回头看时,却见一个半大孩子从人群中钻了出来,叫道:“十八弟,我在这里!”

  阿弦看的分明喜出望外:“八角!”

  原来这小童竟正是孙老神仙的侍童八角,之前听说孙思邈离开了长安,老神仙萍踪不定,阿弦只以为再也见不到了,谁知竟在此见到八角。

  阿弦忙道:“你怎么在这,老神仙呢?”

  王主事见阿弦又跟个小孩儿寒暄,本不耐烦要催,蓦地听见“老神仙”三字,便忙噤声,反而竖起耳朵。

  八角喜滋滋看着她,道:“我师父没回来,玄影呢?”

  阿弦道:“玄影在家里,你怎么不伺候你师父,他老人家是在哪里耽搁?”

  八角才要回答,忽然及时捂住嘴,又道:“差点儿犯了大错,这个我可不能告诉你。”

  之前卢照邻离开长安后不久,孙思邈也飘然而去。

  后来阿弦也风闻孙老神仙是去照料卢照邻了,当时长安城里众人还略得安慰,都寄希望于孙老先生的妙手回春。

  此时见八角“守口如瓶”,阿弦只当他是不敢把孙思邈的住处随意透露,免得世人知晓后闻风而至,阿弦便道:“那好吧,你回长安又是何事?”

  八角拍拍胸前包袱:“我来找崔天官,给他送药的。”

  阿弦一惊:“找阿叔送药?”

  八角道:“是啊,师父新炼了药,特让我快送回来,免得耽搁了天官的旧疾,”八角毕竟是个孩子,又不禁得意洋洋道,“这也是相谢天官……”忽地又紧紧捂住嘴。

  阿弦又是诧异,又是笑道:“你怎么啦?总是话说半截。”

  八角吐吐舌头:“我不敢说了,一看见你,就想什么都说出来,要真的说出来就坏了大事了,师父会狠狠打我。我不说了,先走了!”

  阿弦才要叫住他,八角却生怕自己忍不住,撒腿钻入人群,消失之前又叫道:“等我送了药自去找玄影玩。”

  阿弦无奈,笑着一摇头,耳畔听王主事道:“这个小孩子所说的师父,可是老神仙孙思邈?”

  阿弦回头,却见王主事一脸探究。阿弦只得道:“是。”

  王主事满脸惊艳:“你居然认得老神仙?”

  阿弦挠挠头:“不算,其实是阿叔、其实是托了崔天官之福。”

  说到这里,阿弦忽地愣住。

  八角的声音在耳畔想起:“差点儿犯了大错……”

  “相谢天官……”

  阿弦举手捂着额头,心底飞快地掠过一幕幕场景:烟年自残,崔晔“投毒”,他手中拿着那个玉瓶……

  阿弦忽然想起,之前在孙思邈宅院休养的时候,曾看见过药架上放着类似的玉瓶。

  而崔晔曾对她说:

  “不要断章取义,要知道就知道全部……”

  “至少是现在,不要指责我。”

  “我答应阿弦,你一定会知道真相。”

  崔晔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。

  阿弦眼前,却徐徐地出现一副画卷。

  层峦叠嶂,树荫葱茏。于那无边的苍翠之中,有几间屋宇若隐若现。

  屋子前方,是一片碧色湖泊,犹如一块儿翡翠静静卧着。

  而在不远的蜿蜒山道上,一辆小小马车缓缓驰来。

  最后,马车停在那简陋的竹门前,然后,从车内走出一个人来。

  一袭青色粗布裙子,随着山风飘荡,下车之人身段纤瘦,才站住脚,似乎不胜山风吹拂,往前一个踉跄。

  可虽然衣着简陋毫无钗环点缀,但从那窈窕端庄的背影仍能看出是个绝代佳人。

  而在竹篱之内,花木扶疏中,有道同样清瘦憔悴的影子,手中拄着一根竹杖,有些脚步不稳地往前。

  两人隔着一道稀疏竹篱,两两相望。

  所有千言万语,也都在这一眼之间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