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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7章旅人【终章4/4】1万5000字(2 / 2)


  赵慈在程家受尽非人的折磨,程策在赵家,却被深深地爱着。

  生日当晚,他被赵二哥领到了保险库里。

  对方鬼鬼祟祟,哆哆嗦嗦,芝麻开门似的,为胞弟展示了一系列珍宝。

  每一件,每一款,都能照亮他俩罪恶的白脸。

  “阿慈,怎么样,美不美?哥专门给你留的。”

  程策失语,是被那只瓶的气质震撼了。

  他小心打量着,摸一摸,触手生润,居然不是赝品。

  “你看,有了它们,你下辈子也不愁吃穿。万一哥出了事,我那份,也全是你的。”

  他哥深情款款,教他眼眶禁不住泛潮。

  兄弟俩的大手握紧了,都抬起脖子仰望保险库的天顶。

  程策寻思,万一将来真出了事,他们兄友弟恭,下辈子非但不愁吃穿,也会携手,将潭城第四监狱的牢底坐穿。

  +

  程策的生活,内忧外患。

  他操持内外叁份家业,每月到点一睁眼,就从身后摇出来五个舅,叁位哥。

  年少时,他曾怪责父亲的瞎忙。今日,他终于也子承父业,披星戴月,快要顾不上家了。

  可是他的妻,日复一日的毫无怨言,反而待他越发柔情似水。

  每到月圆之夜,她都穿着白睡裙,宛如月光女神,香喷喷地飘进卫生间去。她替官人摆好凳子,漱口的杯子,以及擦冷汗的小毛巾。

  她安慰他慢慢吐,不要急,她就在卧房等着他。

  关于这个问题,两位苦主在书房,进行过商讨。

  赵慈主张告知尚云,他们已经痊愈了,不恶心了。她无需担忧,也不必费事查偏方,调配各种药茶。

  程策摇头,他说婚姻的真谛,是以不变应万变。

  现在固然好着,万一吴道长那里出了新版的幺蛾子,吐劲又回来了,他基本可以做到无缝衔接,不至于连累尚云再操心。

  何况,他人在马桶前坐着,却也没有浪费宝贵的时间。

  他把文件带进去读,掐表到了钟点,洗澡刷牙,再干干净净回屋睡觉。

  “ 大程,你真是深谋远虑。”

  +

  就是这样,深谋远虑的他捧着文件,与赵慈背靠背,又熬过了一个盛夏与深秋。

  他们心系鸳鸯大仙,当然也上牛头山,造访过四眼新掌门。

  此君跟在吴道长身旁,从小钱熬到大钱,再到老钱。

  钱道长新带了两个徒弟,道务繁忙,但他去医院,比道长妹妹去得更勤快。他每月师父长,师父短地问候,一头黑发也早早熬成灰的了。

  道观里的西厢房,还是西厢房,那间内院,早已物是人非。

  偶尔,程策和赵慈会在下山前,去院门口坐一坐。

  看日薄西山,看影子拉长。

  +

  他们年轻体健,或可秉持留得青山在,不愁没柴烧的方针度日。

  可是吴道长不同。

  待到次年春节假期,病人那一波叁折的康复治疗,遭遇了新危机。主任坦诚相告,老爷子到底年纪大了,一年更比一年少,要认清现实。

  他们甚至不知道,他能否挺得过除夕夜。

  赵慈听完,铁青着脸闷了一会儿,突然转身跑下楼去。他哥低吼一声,没能拉住。

  说实话,赵慈也不晓得该往哪里跑。

  他出了楼,就站在日光底下晒,十指微微颤着,凉气从指尖窜到脚心。

  天晓得他的欲求日涨夜涨,依然怀有见不得光的奢望。他企盼奇迹,期待月月都能回那个有她的家,陪她吃饭,听她说话。

  他难受,亦很难接受事实。

  但当天中午,赵慈及时把消息带给了程策。

  对方正坐在书桌后低头写字,听完了,笔尖敲在纸上,嗒嗒两声,很重。程策说下周五,他跟尚云一起去陪,给道长加把劲,添把薪火。

  赵慈没回话,就那么望着他。

  程策抬眼,立刻又低下去。

  “我这里暂时忙不完了,下午两点你送云云去排练,行不行?”

  赵慈点头,很用力。

  “行,我在外头等着,结束了再接她回来。”

  “多谢。”

  +

  程策的一句谢,大约有千斤重。

  赵慈便没有多废话,只按计划,把该办的事,一一办妥了。

  程策忙,跟着他爹连轴转,所以在那场慈善民乐演奏会的筹备期间,赵慈也抽空送过尚云两回。

  一路上,他保持缄默,不主动搭讪,不多笑。

  她说话,他就回一个嗯和哦,只顾专心当司机。

  此外,赵慈还坚持着,每月去瞧两次吴道长。有时候,尚云或是大哥陪着他,有时,他就一个人。

  而根据护工的证词,一直坚称没空的程策,其实也来。

  赵慈必须承认,这些时日,他一听到程策的名字,从护工和医生嘴里冒出来,心里就发怵。

  他知法,不常犯法,是位敞亮人。

  但他有阴暗想法。

  最近,赵慈常常梦到对方在一个月黑风高夜,戴着口罩潜入病栋,激情犯罪。

  可是护工说,程先生脾气怪,并不肯踏进去。

  他只是站在病房外面,隔着一扇门窗,看看就走。

  不过他会送花,带好吃的来,也给红包,拜托大家多费心,照顾好老爷子。

  “赵哥,那是个真善人,模样生得俊,面相好。”

  这是赵慈第一回听到有人说程策英俊。

  他确实受了些小惊吓。

  怪不是滋味的。

  +

  与那位英俊冷酷的善人不同,赵慈每次来,都会待得比较久。

  他捧着书,给神志渐行渐远的老病号,念一段小故事,或是放点儿喜兴的音乐和视频。

  偶尔,赵慈也默念着,说一些心事。

  关于他,关于尚云和程策的。

  比如,每月都有十叁天,他得穿一身萨佛街定制的叁件套,站在办公室的巨幕玻璃前,替人指点江山。

  月亮照一照,程先生的头衔来得容易,但那小子的生活大不易。

  隔行如隔万重山。

  赵慈在程策的监督下熬夜学习,手脚齐上阵,脑力仍然不够使。

  他被家父板着饼脸训斥,被新聘的秘书骚扰,被一套接一套的合同和文件,逼得举不起来。

  而等回了家,想多吃几碗饭压惊,也是不行的。

  只因他那常来做客的五舅,为了让他保持体型,继续以色侍人,凌空伸出一巴掌,就盖住了饭碗。

  +

  月有阴晴圆缺。

  赵慈和程策,却都找不着松口气的时候。

  这头刚刚放下西装和文件,那头,又要领着赵氏的弟兄,前往潭城郊外的肉联厂视察,与工作人员亲切握手。

  时过境迁,现在就连最年轻的赵家老四,也拥有了自己的小分队。

  队员们身高和头型皆统一,背景过关,忠心耿耿,都是一次干死七个的菁英。

  是由程策握着花名册,亲手挑选的。

  可惜,在他俩齐头并进,颠倒日月的努力下,精品肉铺的名声,仍没有从黑心肉,变成放心肉。

  铺天盖地的舆论,伤透了两位青年企业家的赤诚之心。

  树大招风,程策亦有幸顶着赵慈的脸,上过几次潭城晚报的“火线曝光”专栏。

  市民同志们都说,他穿衬衫西裤,双手抱胸的歪模样,很像从卡拉布里亚来的反社会。

  +

  对于被迫反社会的程赵氏来说,婚后的日子,每天都过得特别快。

  仿佛只是转眼之间,厨房墙壁上挂着的月历,就耗掉了两本。

  赵慈留着它们,他悄悄收起来,拿回家,藏在储藏室的箱子里。

  这些年,关于他们的片段,他搜罗了一堆。

  赵慈将照片打印出来,整理了十几本相册。它们厚厚的,翻得发旧,却每回都能翻出点儿新东西来。

  那里有当年民乐社团的散财童子,与前社长在公园练习的合影。

  程策跟梁喜分坐左右,腿上两柄二胡,脚边两瓶水。弓弦一挪,舞剑练拳的大爷们便撂了兵器,背着手围成半圈,摇头又晃脑。

  册子里亦有尚云亲手做的生日蛋糕,朗姆芝士,朗姆搁多了。它竖着一块巧克力片,描有秀气的“慈”字,和她的笑脸凑在一起。

  除此以外,还有春末夏初,叁人飞去加利西亚,重新拿到徒步证书的庆祝之夜。

  曾经吃过的餐厅,又造访了一回。

  多年后,它已由店主的小儿子接管。菜单变了,烛光不见了,连音乐都换成了电子曲。

  唯独远道而来的叁位旅人,没有变。

  开完白酒,赵慈站在尚云和程策身后,他像大家长似的,双手按住他们的肩,抬眉对着镜头笑。

  当他不是她的丈夫,当他又回到那栋无人等候的大宅,赵慈就取出这本相册,看一看,想一想。

  通常情况下,那一天,他会睡个好觉。

  会梦到她。

  +

  绢婚纪念日的夜里,潭城又下了场暴雨。

  去年也是这样。

  风劲雨大,把整座城的街景,都浇成了彩绘玻璃。

  赵慈从邻城返家,一路紧赶慢赶,还是迟到了。

  快到客厅时,他看见尚云侧卧在沙发里,电视调成了静音。台灯的光是暖黄色的,敷在她身上,像洒了一层金。

  上月分手那天,他走得匆忙,并没有时间好好陪她说几句话。

  但这不要紧。

  因为就在昨夜,他盼着,盼着,又把月亮盼圆了。

  赵慈走到沙发旁半跪下来,抚摸尚云的后颈,背脊,以及隆起的小腹。

  他捧住她的脸,望着她,望到心都快要化成泥。

  那时,他的妻子也对着他。

  她揉揉眼,说阿慈来过,这会儿应该快到火车站了。

  对方忙得脚不着地,仍不忘送来补品,满满一后备箱鸡头山的土特产。

  据称在弟兄们不眠不休的操持下,禽蛋中心的鸡扑棱着翅膀,诞下新品种。

  她收了礼,还留他吃了简餐。

  …… 蛋的味道好吗?

  香,我俩吃了八个。你先在这儿等着,我去把菜热一遍。

  别动,躺下。

  真没事,老躺着也乏。

  尚云小心地撑起身体,行动迟缓。赵慈扶着她的胳膊,帮她坐正了。

  云云。

  嗳。

  阿想今天好不好?

  她听到阿想两个字,就对他笑,开心地不得了。

  …… 来,你听听看。

  赵慈蹲下身,握住尚云的手,将耳朵贴到她肚子上听。

  里头有动静。

  越听,越热闹。

  “她在跟我说话。”

  尚云揉他的短发。

  “嗯,她每天都跟你说话。”

  +

  这是他的干女儿,叫程想。

  当初,为了起个好名,赵慈与程策耗尽了心血。

  可惜他们的提案,都被倔强的程太太否定了。

  尚云捏着赵慈呈上来的本本,念了一遍,在“程云慈”上面,画了一道粗杠。

  干爹眼眶泛红,他委屈,还憋屈。

  他说云,代表孩子的母亲,慈,代表慈爱,仁和,全是铁打的好词。

  赵慈举着叁根手指对天发誓,表示明人不做暗事,这个慈,跟他本人半毛钱关系都没有。

  奈何抗议无效,她捂着肚子,不理他。

  枪毙一个后,程策闷乐着,将记事簿递过去。

  但她念完,又在遒劲的“程爱云”上面,画了一道杠,笔触略微细一点,温柔一些。

  自信的程先生很受打击。

  他在吃晚餐时,恼得都不肯添饭了。

  不过程太太以柔克刚,她主动抢过他的碗,握着小饭勺,给他压米饭。

  她告诉他,其实单名就挺好,简单,好记,她已经有主意了。

  …… 叫程爱吗?

  不,叫程想。

  程策喜欢这个名。

  赵慈也是喜欢的。

  想。

  想谁呢?

  谁都可以。因此赵慈决定在心里,叫她“想慈”。

  他知道想慈是尚云的孩子。

  只要是尚云生的,便也是他的心肝了。

  爹不分亲疏,他永远护着她。

  +

  深夜,匆匆吃过几块点心,赵慈洗了个澡。他换好睡衣睡裤,坐在床边,开始给尚云按摩腿脚。

  这是个起早贪黑,幸运又不幸的年轻男人。

  不过现在的他,没工夫去理会那些不幸。

  赵慈感恩,至少他还有奔头,有时间,仍能回到这间屋里,来探探她的情况。

  他爱她。

  每天,都更深一些。

  他也陪着她,目睹她一点一点变成另一个人。

  怀孕后,月份越往上走,体力也消耗得更快。

  今时,她软软地瘫在床头,身体曲线已和上月不同,但赵慈觉得尚云更好看了。

  “云云,这个力度行吗?”

  “挺好的。”

  “或者我再重一点 这样呢?”

  她点头,说确实更舒服。

  做完了事,赵慈去卫生间把按摩霜洗掉。他细细地冲水,关停龙头,然后抬起头看向镜子。

  在壁灯的光照下,那里映出来一个面型消瘦的男人,瞧着冷又硬。

  赵慈与他对视了几秒,将左手攥成拳,探向镜面,轻轻碰上了。

  +

  今晚临睡前,赵慈照例是要给阿想念故事的。

  他从书房拿着图画书过来,却见尚云倚着靠枕,快要入梦了。

  “睏了是不是?”

  摇头。

  “还听吗?”

  “听,你念。”

  她伸出手,抚摸他的脸。

  而他凑过去,用鼻尖蹭着她的,眼尾忽而隐出浅浅的笑纹。

  她很倦,她的丈夫也是。

  但他显然非常高兴,眉梢间染着小男孩似的雀跃和新鲜。他指腹的温度很高,眼神是烫的。

  此时此刻,她对着他,就像在观赏一套被玻璃柜锁住的旧照片。

  它们在她眼前铺开,毫无保留。

  看得清,却摸不到。

  漏了光的细节一瞬即逝,仿佛再多琢磨几回,什么细微的蛛丝马迹,都能给瞧出来了。

  然而,就在快要狂想到一发不可收拾时,他拉起她的身体,将她抱在怀里晃。

  他问她这么出神,到底是在想什么。

  在想谁。

  尚云盯着他。

  半晌,她才摇一摇头,说什么也没想。

  +

  于是他揉揉她的头发,翻开书,为她和孩子讲故事。

  这副身体的低音尤其好听,无论念什么,都柔情万种,浓得教人嫉妒。

  他给她们读《称心如意的汉斯》,一段又一段,绘声绘色,读那个满足的傻男人在返家途中,遭遇的好事与坏事。

  故事行至终结时,汉斯到家了,双手空空的。

  但赵慈以为,自己与那人不一样。他拥有很多,待到推开家门时,兜里简直满地装也装不下了。

  他看了尚云一眼,捻着书页,又缓缓念出第二个故事的名字。

  赵慈的声音越来越低,而她和阿想听着,听着,就睡了过去。

  +

  格窗外,夜雨快停了。

  屋内,捧着图画书的影子低伏下来,替妻子掖好被角。

  他在她耳边印一个吻,随即起身,关掉了台灯。

  她方才应该是没有意识了,但她仍精准地捉住他的手,不肯放。

  “就五分钟。”

  她咕哝着。

  “行,我陪你。”

  “ 我睡着了,你再走。”

  她张开眼,忽又多加了一句。

  “真的,不耽误你工作,我马上就睡着了。”

  赵慈用手背蹭尚云的脸,点点头。

  黑暗里,他躺在左侧,掌心敷在她小腹上。他陪着她的时候,卧房内唯一的光,是数度亮起,又黯去的手机屏。

  近来,赵慈已经很习惯失眠。

  好像每次一回这个家,他就丧失了入睡的能力。

  但今夜稍稍有些不同。

  他躺着,伴随尚云轻浅的呼吸声,阖上眼一动未动,没过多久,便隐入了旧日少年的梦里。

  +

  他最想她。

  他便知道自己会梦到她。

  披着夏风和秋霖,再双双踏过冬日里,被夕阳洒成粉橘的雪地。

  他们去潭城的滨江大道,花叶乱舞的中央公园,还有,英伦雨城永远潮湿的灰色石板路。

  幻梦里,尚云陪着他。

  她总是很乖。

  就像今晚,他固执地拉着她,又偷偷回到他珍藏的老地方,那间前往异城的午夜车厢。

  他们一起坐火车,去离潭城很远很远的地方。

  他们手牵手,是不可能分开的一对。

  他枕着她,用手指绕她的长发玩,阅读灯的光投在黑白画页上,好似把它们都照活了一样。

  她替他按太阳穴,问怎么又看这本,快翻烂了,还翻。

  …… 喜欢的,我就一直翻。

  不会腻吗,阿慈。

  他说不会。

  就像天天对着她这张脸,一晃好多年了,他竟也没觉得腻。

  嗳,这是不是一种毛病呢,云云。

  她一拳头捶在他肩上,他笑着喊疼,没有躲。

  +

  这里的时间过得很慢。

  这里的夜非常暖。

  是双人铺,他们也非要挤在一张床上,像连体人那样绞着。摇晃中,他环住她的背,与她十指交握。

  他们的目的地,就是终点站。

  而这座空间里,只得两件行李,两道影,还有一个吻而已。

  夜幕黯去,月光涌出来,窗外是挟着风声的山雨。

  在半梦半醒之间,赵慈听到一个声音,正轻轻唤着他的名字。

  它很微弱,从远处跌跌撞撞奔来,一步一步迫近了,最终跌进他耳朵里。

  他的爱人离他很近。

  很近。

  她被他牢牢枕在梦里,于是,他便也潜入了她的。

  在那里,他们同样靠在一起,一路向南而去,刷过夜雨的列车高速行驶,宛如银箭一般没入隧道。

  即将离开黑暗时,她被他搂紧了。

  他是烫的,像火炉。他的呼吸喷在她耳畔,一只手捂住她隆起的小腹,他低声哄她,说假如再不睡,他就要咬她。

  她知道这是阿慈没有错,可他的声音很低,很沉。

  跟程策的一模一样。

  +

  上一回,她梦到赵慈,天边挂着的月亮也这样圆,形状就像海船的舷窗。

  梦是短的,摇摇晃晃,并不十分安稳。

  他们仍是少年,步履不停,好像总是在路上。

  景物一帧一帧过,速度飞快,教她也辨不清是在水面,水下。

  山里,抑或是山外。

  她爹曾说,她命里带刀。

  而这把刀,从七岁开始,始终背在她身后,出鞘入鞘无数回,一回也没走丢过。

  婚礼后的数年,她的伴郎,已成为程氏的半个家庭成员。每逢节假日,依然风雨无阻,老爱给他们送吃,送喝的。

  他来得勤快,但她承认,最近,更常在梦里接待他。

  有时一觉睡到天明,她抓着被角,两眼茫茫,也不晓得究竟在记挂什么。

  好比说今夜,赵慈陪她同桌吃了晚饭。

  半小时的功夫晃一晃,很快便过去了。

  她将父亲请的护身符交给他,说这次的比较厉害,要他务必揣着它上火车。

  …… 别担心,这次不办大事。

  阿慈,你每次跟二哥出差,办过小事吗?

  看着他将护身符收好后,她撑伞送他出门,就立在那里,对着他的车尾灯挥手。

  一直挥到再也听不见轮胎碾过石子的声响。

  帮佣走出来,在后头焦急地唤太太,她才回过神,放下手,拉拢薄外套的衣襟。

  黑伞下,她表情闷闷的,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站那么久。

  事实是她一次更比一次等得久。

  尽管他会在离开时,降下车窗对她说,别傻站着,赶紧进屋去。

  下次,他再来看她。

  可她偏偏不听他的话。

  +

  轰隆轰隆,这段冗长的黑暗捱过去了,列车终于驶出隧道。

  周围开阔的田野随着雨幕向后移,速度忽然慢下来,车厢安安静静的,仿佛他们不在卧铺,而是在卧房里。

  赵慈的身体猛地动了一下,像被人踢醒似的。

  他闷哼着坐起来,怀疑是阿想赏他的无影脚。

  虽然补过觉,但他头还是很晕,睏得很。赵慈将床头柜上的手机捞到眼前,按亮了看时间,发现只睡了半个多小时。

  由此可见,他的失眠症依然没有救。

  不过尚云已经睡熟了,就在他身边乖巧地窝着。

  赵慈替她捂好被子,轻手轻脚走出卧室,关上门。

  +

  他睡不着。

  他还有好多事要办,有五六个程策加急发来的文档要读。

  用冷水洗完脸醒神,赵慈走去衣帽间,提前把明天早晨的衣物挑出来。

  这并非什么难事。

  那些式样素净简洁的高级货,换汤不换药。衣裤鞋袜,无论怎样搭配,造出来的程先生都是同一款的。

  做完这份功课,他在里头多逗留了一会儿,随即转身去了尚云的地盘。

  通常,赵慈不会贸然迈入此地,探头探脑的。

  他的胆大与坚强,从来都敌不过她,他也会担惊受怕,怕被某些新鲜东西刺激得心率过速。

  可是他现在特别想她。

  他忍不住,也顾不上了。

  他要来这里闻闻她的味道,看看自己不在的时候,她又添了什么新玩意。

  +

  毫无疑问,程太太掌管的衣橱,远不似他的无聊清淡。

  这是魔幻之境,什么风格都有,什么颜色都不缺。

  托尚老爷的福,每一季,她仍会收到家父一掷万金搞来的潭城高定。

  它们是像雨披的风衣,像斗篷的连身裙,赤橙黄绿的,与另一排柔软温雅的丝薄之物相望。

  那些是程策的口味。

  它们很漂亮,很贵,亦很容易被撕坏。

  赵慈向前走,用食指扫过一件件裙装。行至尽头,他停下脚步,握住一双红底高跟鞋,替女主人摆端正了。

  +

  最后,他来到她的妆台前站定。

  坛坛罐罐一堆,新品不少,他抄起一瓶看,字母太多,眼晕。扭开闻,他便又高兴起来。

  方才她脸上的味道,就是它。

  赵慈沾了一丁点儿,在手背上涂开,他欢喜地闻着,突然瞥到他为她定制的珠宝盒,就放在右侧柜中。

  射灯打在上面,那模样,真像一只锁着宝藏的魔物了。

  赵慈将它取出来摆在妆台上,启开,粗略扫了一圈。

  属于她的珠宝盒,里头的好货,自然是程策给的。

  他看到新欢,旧爱,看到多年前在伦敦过冬假时,程策在市集里买的古董。

  那会儿,她还不是程太太。

  而他曾站在远处,隔着热饮散发的白雾,看程策为她套戒指。雪片落在她的笑脸上,冰也化成了温水。

  他记得这场景。

  他想她一定也记得。

  +

  赵慈一层层看过去,摸过去,错觉那些闪亮的石头发了热,犹如烧红的炭,彤彤的,把他的眼睛也烧疼了。

  他坐在椅子上,默不作声。

  良久,他决定把它锁好,回书房干活去。

  然而就在即将合起盒盖时,赵慈停了手。

  他抿着嘴,重新将它的内层展开,直到露出底下的暗格。

  劳碌了一整天,他已经乱得什么头绪也理不出来了。为了老老实实回去工作,他需要加大剂量,迎接她给的最后一击。

  他暂时不需要幻想,他要百分百的清醒。

  哪怕一秒钟也好。

  如赵慈所料,暗格里不是空的。

  灯光下,一只针脚粗糙的浅蓝色锦袋静静躺着,是她的手艺。而根据形态来判断,里头藏的东西,倒有些像纽扣。

  他眨了眨眼,把锦袋的束口松开了。赵慈低下头,抓着它往掌心里倒,一块金属物抖落了出来。

  正圆的造型,有几道细微刮痕。

  他怔怔地盯着,屏住呼吸,然后将它翻转至正面。

  这是旧物。

  是孤品。

  但它与金银无关,只是一枚画有红色龙爪的小徽章而已。

  【完】

  注1: 萨佛街,Savile Row,位于伦敦梅费尔区,以定制西服闻名。

  注2: 卡拉布里亚,Calabria,为意大利南部的一个大区,黑手党组织“光荣会”起源于此。

  注3: 《称心如意的汉斯》,Hans im Glck,德国民间故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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