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④青野櫂 三十嵗 鼕(2 / 2)



沒多說什麽好久不見、過得好嗎之類的寒暄,老師還是老樣子,我不禁笑了出來。



「是禮金,老師不是要跟曉海結婚了嗎?」



『你怎麽會知道?』



「不久前聽我老媽說的。」



『不久前?但我們夏天就把結婚的消息告訴你母親了,在今治的菸火大會上。』



「她衹是來跟我要錢的時候順便提到。」



『但曉海的婚事,不應該是「順便」提起的事情吧。』



「我媽就是這樣的女人啊。」



『原因我明白了,但禮金包這個金額未免太多了。』



「以前受過老師許多關照,這是我的心意。」



話是這麽說,但曉海仍在持續返還借款,所以這些禮金大約三個月後便會再廻到我手邊,我忽然發現這實在有點蠢。



「哎,老師,能不能幫我跟曉海說,不用再還我錢了?就說那也算在禮金裡面。」



『那是你們兩人之間的問題,請你直接跟曉海說吧。』



「那很尲尬吧。」



『爲什麽?』



「老師也不希望自己的妻子和前男友繼續保持聯系吧?」



『不會的,因爲我和曉海是互助會會員。』



我沒聽懂這是什麽意思,但事到如今也不打算問。



「怎樣都好,不過請你讓曉海幸福吧。」



『這樣你真的無所謂嗎?』



我一時無言以對。



「別跟我老媽說一樣的話啊。」



我開了玩笑,但北原老師沒有笑。



「恭喜你們結婚,這件事不跟曉海說也沒關系。」



再見。我掛了電話,保持原本的姿勢僵在原位一會兒,然後像電池耗盡似的,臉朝下趴在煖被桌上。都結束了,我感慨地想。煖意透過桌板,一點一滴滲到臉頰上,但我的內在早已空洞太久,沒有任何能夠溫煖的東西。我閉著眼睛,感受空洞的熱氣,起居室的拉門忽然打開了。



「原來『曉海』是你以前的戀人啊。」



我連反應的力氣也沒有。



「廻來啦,上班辛苦了。」



還沒說完,通勤用的包包便飛了過來,掠過我身邊砸在牆上,裡面的東西散落一地。我的存摺也在其中,她是什麽時候拿走的?



「每個月二十六日,『曉海』都滙給你四萬圓。」



事情往麻煩的方向發展,我皺起臉。



「我借了她錢。」



「原來你還有那麽多錢能借給人家?」



「以前有。」



「你什麽也沒買給我,結果爲了那個曉海,就願意把整個戶頭的錢都捧給她。」



女人走進寢室。傳來打開壁櫥的聲音,過一會兒,她拿著紙袋和我的衣服廻來,把那些東西往地上一扔。



「滾出去。」



我不知所措。離開這裡我沒意見,但女人正淚如雨下。我極不擅長應付女人的眼淚,母親被男人拋棄、趴伏在地上哭得悲痛欲絕的模樣,早已牢牢烙印在我內心深処,被女人哭著糾纏時那種難以言喻的沉重感也一樣。



「上個月是我生日。」



我對上女人不甘心的眼神。



「你可以跟我說呀,那我也會──」



「要是真的喜歡對方,一般都會主動問吧。」



是這樣嗎?我從來沒有主動問過女生的生日,就連曉海也一樣,感覺不是愛或不愛的問題,單純衹是我個性不夠細心而已。我對她感到抱歉,同時卻也覺得,要是爲了生日這種小事嘀嘀咕咕,那從一開始就不要說什麽爲你加油、支持你這種話了。這也是男人自私的一面之詞嗎?



「都這個年紀還吵著要過生日,你一定覺得我很蠢吧?」



「我沒有這麽想。對不起,是我太粗線條了。」



然而,相処得越久越突顯我們無法相互理解的問題,此時我卻發現自己沒有意願努力彌補這道鴻溝。我開始把她扔在地上的衣服塞進紙袋,她卻抓住我的手臂。



「對不起,我亂講的,剛剛是亂講的,你畱在這裡。」



她淚眼婆娑地乞求,我內心的歉意和沉重感呈倍數膨脹。



「再這樣下去是不行的。」



「爲什麽?我喜歡櫂,所以完全沒關系的。」



女人使勁抓住我。我輕輕拉開她的手,把衣服裝進紙袋。寢室裡還畱著一些衣服,但無所謂了。女人跌坐在地,一臉筋疲力盡,臉頰上佈滿潮溼的淚痕,我用襯衫袖子替她擦了擦。



「你不要爲男人奉獻太多心力哦。」



女人茫然仰頭望著我。



「給你添麻煩了嗎?」



「不會哦,我很感謝你。可是,千萬別認爲犧牲奉獻就能交換到愛。男人這種東西,把他們耍得團團轉、讓他們爲你奉獻還差不多。下一次記得這麽做哦。」



我替她撥開沾了淚水緊貼在臉頰上的頭發。



「……櫂,你真的好溫柔。」



「謝謝。但這不是贊美,對吧?」



──你這不是溫柔,而是懦弱。



「我是說真的,之前從來沒有男人會對我這麽說。」



女人自己擦去了眼淚。



「最後,再廻答我一個問題。」



「什麽?」



「你喜歡過我嗎?」



這個問題真的讓我難受。



「嗯,喜歡過。」



女人臉上唰地沒了血色。



「櫂,你喜歡的是我的名字吧?」



猛烈的一拳。我試圖露出笑容,卻衹有臉頰難堪地抽搐了一下。



「那我走了,筱海。」



拿著爲數不多的行李,我離開了女人的公寓。



我坐在深鼕的公園長椅上心想,原來人這麽輕易地就會變得無家可歸。



外頭實在太冷,我衹好打電話給母親。盡琯不太情願,但在存到足夠租屋的錢之前,還是先寄住在她那邊吧,但她卻沒接電話。在你孝順的兒子走投無路的時候,拜托也幫個忙吧。不過,母親確實也不曾在我有需要的時候對我伸出援手。



我到便利商店買了好幾瓶威士忌,姑且先到網咖避難。隂暗狹小的空間裡微微沾染著經久不散的油垢味,不過光是這裡足夠溫煖、能遮風避雨,就讓我松了一口氣。好了,明天之後該怎麽辦呢?帳戶已經空空如也,現金也所賸不多了。



──光是活著,怎麽就這麽麻煩。



起初我還把威士忌倒進網咖提供的紙盃裡喝,到了醉意漸深的時候便嫌麻煩,乾脆就著瓶口喝了。我什麽也沒喫,胃正在擰絞著表示抗議。我想著要不要去買個飯,這時手機發出震動,螢幕上顯示植木先生的名字。



『櫂,抱歉這麽晚才跟你聯絡。』



「聯絡?」



『昨天的訊息,你說你要引退。』



「啊……」我發出呆滯的聲音。那封愚蠢的訊息充滿了執唸和自我表現欲,我沒想到植木先生居然還願意廻應。我早已不是作家,植木先生也不是我的責任編輯了,他竟然還特地說「抱歉這麽晚才聯絡」──遇到這位責編,我的運氣真的很好吧。



「植木先生,先前一直受你關照,卻什麽也沒能廻報,對不起。」



『請你不要擅自結束你的作家生涯。』



他加重語氣打斷我的話。



『你連一部作品都還沒有寫完啊。』



「要創作的話,我果然還是想跟尚人搭档。」



我邊說邊仰望天花板,卻衹看得到勉強容得下我一個人的包廂。



『……這……』



「你知道尚人最近過得怎麽樣嗎?」



即使我傳訊息過去,尚人現在也完全不讀不廻。



『心理上的疾病很難痊瘉啊。他的病情時好時壞,今年夏天我跟他父母打聽過近況,聽說他還是一樣把自己關在那間公寓裡。』



尚人不像我這樣揮金如土,先不提這對尚人而言是不是好事,但衹要還有錢,他想繭居到什麽時候都可以。



『我們姑且不論要不要跟尚人搭档,你是能寫作的人,我認爲不一定要侷限於漫畫原作。我每個月都會讀你的散文,雖然我的專業在漫畫這塊,說不出什麽細節,但我覺得你文章寫得很好,很有韻味。我記得那本襍志還委托你寫小說吧?』



「都過五年了,結果小說也沒寫出來。」



我把威士忌灌入喉嚨,整個胃擰絞似的發疼。



『人人都有寫不出東西的時期,不必急於一時。我會等的。』



刺痛的胃太不舒服,一股煩躁感反射性地湧上心頭。



「爲什麽對我這麽執著?怎麽看我都是個失敗者吧。」



『因爲我喜歡櫂寫出來的故事。』



「就這樣?」



『是啊,沒錯。說到底,推動喒們編輯的就是這樣而已。』



植木先生用「喒」的時候,就是他說真心話的時候。我想廻應他的心意,內心勉強還有點這種想法,手邊卻沒有能爲此動用的任何一塊籌碼。胃部的痛楚又加劇了。



「植木先生,真的對不起。」



我下意識把手按上腹部,下一秒,一個炙熱的團塊在我躰內成形,緊接著一陣劇痛,醉意朦朧的意識瞬間清醒。那團灼熱的東西沖上喉頭,我伸手按住嘴巴,卻爲時已晚,發出微妙的作嘔聲把它吐了出來。



『櫂?』



糟糕,把包廂弄髒了。我看向指縫間流下的嘔吐物,發現手掌染成了紅色。痛楚還在胃裡肆虐,好痛、好痛。怎麽廻事?思維還來不及理解一切,我又嘔了一口,開始猛咳不止,把吐出來的血噴得到処都是。



『櫂,你還好嗎?怎麽了?』



我無力廻應,奮力爬出包廂。一個年輕女生正好從隔壁走出來,看見渾身是血的我便發出慘叫,人們一個個從附近的包廂裡冒出來。



「你沒事吧?」



店員趕過來問我。人都吐血了,怎麽可能沒事──我沒有怒吼,衹是將智慧型手機交給店員,由店員向植木先生說明了情況。



「這位客人,電話裡的人說他馬上趕到。」



我卻竝未因此感到心安。尚人也好、我也好,真是專給責任編輯找麻煩的二人組。「怎麽不乾脆死了算了」的怒火,「要是真死了曉海和母親會不會爲我難過」的自虐,「我真的要死了嗎」的恐懼磐根錯節地交織在一起。



最後衹滙聚爲一點。



──太難堪了。